馮果川：綠色建筑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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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博設計股份有限公司 馮果川

如今建筑界綠色建筑、低碳城市的概念備受推崇。國家大力發(fā)展綠色經濟、綠色建筑，建設低碳城市，建筑師們則一窩蜂地學習討論與此概念相關的問題，就連以前對綠色建筑不感冒的眾多開發(fā)商也開始申報LEED認證和國家綠色建筑認證。

針對“綠色建筑熱”一直也有批評的聲音，但無論是批評者還是擁護者都認為綠色建筑雖有不足之處，可其觀念是正確的，出發(fā)點是好的，綠色建筑是大勢所趨。我的觀點相反，綠色建筑某些細枝末節(jié)或許可取，但總體上特別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我們要把自發(fā)地追求節(jié)約，利用建筑手段改善通風、采光、保溫條件，尊重環(huán)境的建筑與特定的綠色建筑區(qū)分開，前者一直伴隨著人類的建筑實踐并不是新鮮事，后者則是近年出現的，呈現高度組織化且具有鮮明的現代資本主義特征。綠色建筑的基礎是認證，認證將技術和知識轉化為一種對行業(yè)發(fā)展的強力控制。圍繞著認證建立起各種資格門檻、技術體系、認證流程、資質培訓、文件編制、宣傳推廣等制度和活動，它們彼此關聯形成一張籠罩行業(yè)的大網。與這張企圖籠罩行業(yè)的綠色建筑之網不同，個別建筑師自愿追求節(jié)制謙遜、和諧共生的建筑，所以這些建筑師們就不要自作多情地硬往上湊了。綠色建筑是經濟和政治問題。以LEED為例，它是由美國綠色建筑協會(U.S.Green Building Council，USGBC)制定的，系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綠色建筑認證體系。美國綠色建筑協會表面上是獨立的第三方機構，實則是美國材料設備生產商、建筑公司、建筑師事務所、科研機構、政府部門等組成的集合體，他們的利益都和綠色建筑緊密結合在一起。“三流企業(yè)做產品，二流企業(yè)做技術，一流企業(yè)做標準”，制定LEED標準為USGBC的成員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嶄新而龐大的市場。LEED的基本邏輯是綠色要花錢買，你要的認證越高花錢越多。LEED將所謂綠色的價值觀和商業(yè)運作巧妙地綁在一起。其結果是如果沒有LEED之類的認證，一棟建筑再節(jié)能也不能理直氣壯地“自稱”綠色建筑;而拿到LEED認證的建筑即便可能損耗的資源更多，能耗更高，對不起，它就是綠色建筑。

LEED這一類認證中有不少這種奇怪的悖論，一些產品如光伏電池在制造過程中高能耗、高污染，它并不能改善環(huán)境卻被看作是綠色的。又例如超高層建筑先天就極其耗能，單位面積的能耗是普通建筑的數倍，縱然使盡渾身解數也遠高于普通建筑的能耗水平，這類從根兒上就不綠色的建筑竟然也可以獲得LEED認證。像上海中心、北京國貿三期等都得到了LEED的金級認證。

悖論往往是窺視意識形態(tài)奧秘的縫隙所在。為什么超高層建筑能獲得LEED認證呢?作為地標的超高層建筑往往服務于最頂級的資本和勢力，這些機構現在不但要處于經濟金字塔的頂端，也要處于道德金字塔的頂端。他們既想要超高層建筑的奢華傲嬌，又想有綠色建筑的道德節(jié)操。齊澤克在《先是悲劇，然后變成鬧劇》中提到消費與道德相融合的當代資本主義形式：文化資本主義。他認為過去資本主義只是逐利，現在卻把逐利和道德結合起來，一邊逐利一邊踐行道德，同時也讓消費者在掏腰包的時候獲得道德感的撫慰。比如你買星巴克咖啡比別的咖啡貴一些，是因為你在和星巴克一起為支持“公平貿易咖啡”而努力。綠色建筑具有相似的邏輯：綠色建筑雖然貴了一些甚至更耗能一些，但是我們正在為一個更好的地球而努力。

如果是標榜有社會責任心的公司，那么選擇辦公樓時怎能不傾向綠色建筑呢?綠色建筑市場正是在這種更虛偽的資本主義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起來的。LEED不是限制你浪費資源、炫耀財富，而是使你的這種行為看上去高尚和富于責任感。經LEED認證的建筑不但沒能節(jié)約資源，相反往往更費錢，這有什么關系?它創(chuàng)造了對綠色道德的需求，并成功地讓人們?yōu)檫@種虛偽道德買單了。

LEED的意識形態(tài)除了綁架道德外，還縱容著人們的欲望。LEED用綠色技術讓你的貪欲看上去不那么有負罪感，甚至還能有榮譽感?；ㄥX越多，認證的級別越高，就越有道德。揮霍的丑惡和節(jié)約的美德在綠色認證上獲得了奇妙的統一，這不是變向地鼓勵窮奢極侈嗎?

另外，綠色建筑在意識形態(tài)上弱化了人的主體性，鼓勵惰性。首先我們花錢申請LEED認證或者租買綠色建筑，等于把對環(huán)境的責任交給一群專業(yè)人士代理了，這樣的代理卻恰恰遏制了人們對建筑是否危及環(huán)境的警惕，蠶食著人們的主體性。表面上綠色建筑理念在宣揚節(jié)能環(huán)保，實則是使人們日益麻木。

綠色建筑在意識形態(tài)上還通過把人類想象為必須倍加呵護的弱者(膽小、羸弱、敏感等)來創(chuàng)造商機——兜售大量機電設備(空調、電梯等)創(chuàng)造利潤。這種意識形態(tài)導致人類日益虛弱，愈來愈依賴科技和消費。比如LEED很強調環(huán)境舒適性概念，這就為生意埋下了伏筆。高舒適性要求嚴格調控環(huán)境的溫濕度、潔凈度，不可避免地依賴機電設備并導致大量能耗。在美國高舒適度生活文化之下人均能耗是中國的五倍。在歐洲冬季室內溫度要求保持在21～24℃，而中國只要求達到18℃，僅這一項就使科技落后的我們比先進的歐洲減少了15%的能耗。獲得LEED認證的建筑更耗能的一個原因是它設定了比一般建筑更高的舒適標準。

面對綠色建筑浪潮，想對環(huán)境負起責任的人們，首先要問的也許不是如何讓建筑更綠色，而是為什么還要建造建筑?有多少需求是必須通過建筑這一古老、低效且昂貴的方式來滿足的?哪些建筑的建造是為了滿足社會的基本需求，哪些只是因為我們貪婪?我們在追求建筑的使用價值還是符號價值?在建筑中我們需要多少舒適性?我們要不要變成恒溫恒濕的溫室中稚嫩的花朵?要不要費盡心機地殺死空氣中90%的細菌、霉菌?

就這樣一直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