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巖松：把自然、人性、情感放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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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巖松

馬巖松事務所四年前中標的羅馬古城公寓重建項目剛剛通過當?shù)卣畬徟?，這是他的北京MAD建筑事務所的第一個歐洲建造項目。

項目最大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處理與周圍環(huán)境不協(xié)調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將其重新設計成為一座高級住宅。在他們的計劃中，并沒有拆除建筑、而是另辟蹊徑選擇把外墻立面打開，保留結構骨架，然后插入新單元，在原有結構的基礎上完成建筑功能的轉化。“在新的功能單元和原有結構的‘縫隙’之間，便產生了很多陽臺、花園。建筑被打開，立面消失了，建筑和街道的界限模糊了。”他說。

“縫隙”似乎是這位出生于1975年的北京建筑師最為在意的東西。在馬巖松2014年10月出版的《山水城市》一書中，可以看到他所有理念的發(fā)源地，即老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兒。“老北京的美在于建筑之間有‘空兒’。我們應該注重城市中的留白和群體關系，而且應該把留白當做核心去規(guī)劃，而不是‘剩下的空間’。”

稍微看看馬巖松和他的MAD事務所成立十年以來的項目履歷，2012年在加拿大建成的高級住宅“夢露大廈”、預計明年建成的黃山太平湖公寓以及北海的住宅樓“山形建筑”，拋開其他容易展現(xiàn)個性的美術館建筑不談，單就是這些人居建筑項目就足以令人過目不忘，同時引發(fā)爭議。“當你看到城市里的建筑像是一群沒有頭腦的烏合之眾，這時候如果說‘我有思想但不跟你交流、不參與城市’是不合適的;但我要交流的話只能鶴立雞群，需要一個姿態(tài)。”他說，“但當環(huán)境并不是這樣時，比如羅馬或是北京老城項目，周圍有傳統(tǒng)智慧、有累積的生活，我們馬上就會把自己降低，并不是永遠都會咋咋呼呼的。”

從馬巖松的身上能看到兩種人，一種是負面的：善于營銷自己的既得利益者，一種是正面的：懂得入世哲學、同時懷抱遠大理想的青年才俊。不知道在未來的實踐中，即將四十歲的他會怎樣證明自己。

理想生活的內涵

Q：胡同的自由畢竟是屬于過去，現(xiàn)在的北京城三四千萬人口，該如何實現(xiàn)你所說的自由?

馬巖松：形態(tài)肯定不一樣，但生活、價值觀還是可能的。因為現(xiàn)在城市的形態(tài)跟西方學習，都是整齊劃一的、遵循現(xiàn)代派的原則;可古典講的是人性，東方園林反映的不是生態(tài)概念、而是人文概念，一座橋、一座山、一片水，都有感情的東西在里面，特別關注人的感覺。所以我認為人的感覺其實是不分尺度的，是個觀念問題。照理來說什么尺度都可以，城市幾千萬人必須要有高樓，也可以用這種價值觀主導。

我們現(xiàn)在的價值觀都是西方功能至上、資本至上，以這個為出發(fā)點規(guī)劃出來的城市必然是一種模式。所以這個完全得改，應該以“人為什么要生活在一起”為出發(fā)點建設。山水城市就是想找到個創(chuàng)造性的辦法，面對這種高密度大城市的實際條件，還把自然、人性、情感放在首位。只要把理想生活是什么搞清楚，其他都圍繞這個解決，會有很多的辦法.

Q：你提到，人類社會在經歷了工業(yè)文明之后要迎來自然文明，但作為一個建筑師，如何把這種城市規(guī)劃的理念貫穿到單體建筑上?

馬巖松：我是把自己當作知識分子來看的，在東方哲學里并沒有尺度差別，從城市到建筑、景觀、室內、家具、盆景都是一個東西，屬于生活的體驗。分工是西方的概念，就跟西醫(yī)似的，中醫(yī)沒有科室都是整體，都是認識論和價值觀的區(qū)別。一個物件也可以表現(xiàn)中國的美，但太小，建筑也太小，所以我認為有必要談城市。而實踐中我們也已經開始涉及到城市規(guī)劃。

不是說體量大就不適合四合院，北京的美是四合院、景山、白塔、鐘鼓樓配合起來的，高房子要與矮房子產生對話。我設計的這個高塔反而會定義這個社區(qū)，而不是光禿禿的一片四合院，否則就像個村子。從生活角度，想激活社區(qū)就必須要有人進來，得有密度——塔里面不是宗教而是人。所以我并不是從歷史上保護物質的角度來提出的方案，而是保護人與社區(qū)的生態(tài)。

社會變革的決心

Q：你在書里提到當時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框架體系深感失望，于是才有了回國之后對“中國成為世界建筑師試驗場”的積極回應。這意味著什么?

馬巖松：西方世界在“9·11”后分為兩大方向，一個是紀念以前的東西，另一個是希望建立新形式的建筑。但對我來說這是整個文明的問題，美國創(chuàng)造了最醒目的中心，世界的異見者就會看不慣，這其實代表著資本權力的瓦解。我認為瓦解之后，人性就該浮現(xiàn)出來，如果再重復它則是不合適的。感覺時代到了現(xiàn)代主義的尾聲。那時候中國很混亂，什么價值觀都有，反而有了縫隙可以表達自己的觀點。

搞自己的小村莊、小房子，但卻對主流并沒有起作用——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改變不了就躲開”。但歷史上西方建筑師都有社會變革的決心，雖然有時候個人命運很悲劇，但我覺得能投入還是很可愛的。投入到社會改變之中是必要的，因為別的社會角色也沒有什么義務，政治、資本各有野心，知識分子只會說說，這時候需要建筑師具體地表達出來、畫出來。

可能是一種策略，我希望自己的作品成為宣言，聲音足夠大能夠被聽到、得到說話的機會。但如果到社會價值觀都穩(wěn)定了之后我就不這么做了，這是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一種選擇。

Q：不同于住宅樓和老城改造，針對美術館等文化建筑的策略是什么?

馬巖松：對要建這些建筑的地方也需要找到自己。當所有城市都一樣的情況下，往往文化建筑就代表了這個地方的個性價值。

現(xiàn)代主義城市危機是全球性問題，西方認為轉機是生態(tài)、自然、民主;而中國城市化進程比較晚，還在慣性中不斷建設西方那樣的城市。但其實現(xiàn)在已經有人開始正視自己的問題，有些政府、開發(fā)商覺得在曾經粗放抄襲西方城市的過程中撈了不少好處，有點兒自責——覺得中國城市的低俗跟他們有關系。他們開始有了自己身份的危機。錢學森首先是個科學家，同時卻又人文地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以才在現(xiàn)代化開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有所顧慮。如果我們的這種覺悟能產生對城市生活的新價值，那會是世界價值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否則就會不斷地復制西方。

我還是比較樂觀，現(xiàn)在能夠看到去探索的可能性。如果有一天決策者把整個城市的建設都交給有能力的知識分子決定，那么這時候建筑師有沒有能力去設想我們的城市是什么?當工具當慣了，會不會丟了思想?所以類似錢學森這種想法和理念還需要很多很多，我們得準備好。

所以我覺得，有了想法、順應歷史就應該能夠實現(xiàn)，剩下只是時間問題。開發(fā)商、政府決策人就是誰先意識到、誰晚意識到的問題，歷史進程是不可能被改變的。東方的文明應該產生，問題是誰先提出來，誰是跟隨者，而這對后工業(yè)時代的城市文明來說是個全新的模式，讓西方也能受益——就好比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都受益于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一樣。我們需要產生出普世的、對人類有幫助的東西，光堅守傳統(tǒng)也沒有意義，必須要跟現(xiàn)代人有關系。

所以現(xiàn)在這個時間感覺的確是個轉折點，西方城市開始沒落，而中國粗放型土豪式發(fā)展也基本停止，開始思考這樣的問題。除了中國自己的問題，還有在全球的角色，從經濟到文化，文化輸出不能老賣爺爺?shù)臇|西，所以各個方面都要求中國當代的年輕人對時代有個整體認識。中國知識分子有個思維慣性，認為要獨立就必須脫離體制，而脫離的表現(xiàn)就是“不發(fā)聲”，很少數(shù)會發(fā)表抨擊觀點，大部分人覺得只要獨立就已經成功了、只要不在體制里就是一種溫柔的抵抗——但這個是改變不了社會的。還是要把眼界脫離中國這點兒事兒，放在全球視野、人類命運，自己的事兒也許實現(xiàn)不了但對別人是有意義的。在文化藝術領域已經過了那個靠抵抗的時期，需要建立。作為年輕設計師、知識分子，應該把這個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馬巖松，建筑師，MAD建筑事務所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