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逵：中國園林獨特的意境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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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逵

人物簡介：

李先逵，1944年生于四川達縣。中國建筑學會副理事長，原建設部科技司司長、外事司司長。主要著作有《中國建筑的哲理內(nèi)涵》、《中國園林陰陽觀》、《中國民居的院落精神》、《中國建筑文化三大特色》。主持撰寫向聯(lián)合國提交的《1996—2000年人居國家報告》。

中國古典園林源遠流長，最早始于殷、周時代的“苑”、“囿”，體現(xiàn)了古人崇尚自然的思想。同期產(chǎn)生的陰陽學說及其哲學思想對中國園林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魯迅先生曾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國大半”。園林可視、可游、可玩、可居，這是其物質(zhì)功能。但它的基本功能是精神功能，是“精神場所”，體現(xiàn)了古人對自然宇宙、人生社會、審美情趣的認識和感悟。

指導原則——“法自然”

“陰陽”作為一種抽象概念，把一切事物歸納成既相關聯(lián)又相對立的兩類基本屬性，而又存在于一個共同體中，相互滲透，相互轉(zhuǎn)化。陰陽魚太極圖就是其形象的概括。“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使自然—人類—社會同源同構(gòu)，相互感應。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一是借喻宇宙之大自然，二是指道的特性。我們把“道”稱為自然主義哲學，它極富浪漫主義色彩，追求自由不拘、飄逸灑脫、返璞歸真、淡薄高雅的“仙風道骨”，反映在藝術精神上就是質(zhì)樸而空靈的自然美學觀。

古人以自然主義哲學和自然美學觀為指導，“法自然”。道家的“仙境”指神仙居住的生活環(huán)境和修煉場所，是眾生追求的理想境界“洞天福地”。如天宮、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王母的昆侖瑤池、太上老君的瓊臺，無不是山清水秀、瑰麗奇異、景觀別致。秦始皇堆蓬萊山、漢武帝治太液池。后來人們把神山的幻想模擬對現(xiàn)實山水的仿寫，道家的仙境也由虛幻世界轉(zhuǎn)為現(xiàn)實世界的名山大川。

在中國古典園林中，皇家園林氣度宏大，“縮天移地在君懷”;私家園林小巧玲瓏，“雖有人作，宛自天開”;寺廟園林“依山就水，取形勝之地”。但它們都是風景園林，源于自然，體現(xiàn)了道家“法自然”的思想。

基本模式——山水之道

古人“法自然”，從自然萬物中選出“山”、“水”兩個基本要素，亦是陰陽哲學使然。山為陰、水為陽，因此造園活動亦稱“山水之道”。園林必有山有水，自成體系，“陰陽合德”，這才合乎“道”的原理。

山陰水陽，一高一低，對比鮮明。隨著時代的變遷，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不同特色。春秋戰(zhàn)國時期筑池堆山，漢代形成了“一池三山”的模式。從東漢梁冀園開始仿現(xiàn)實山水。魏晉南北朝時期老、莊、易經(jīng)“三玄”并起，陰陽五行思想盛行，也促進了山水詩、山水畫等文學藝術思潮的興起和發(fā)展。東晉謝靈運就是第一位山水詩人。山水主題思想及山水空間與意境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突出了“山林之趣，田園之樂”。這一時期仿山水由自發(fā)性發(fā)展為自覺性。隋唐時期山水之道已經(jīng)成熟，“山池”成為園林的專用名詞。宋代掇石疊山，師其形，寫其意，文人寫意園林充滿了詩情畫意。出現(xiàn)了湖石“假山”，以“太湖石”最為著名。達到了法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逸品”境界。元明清之際，文人畫家加入了造園匠師行列，理論貢獻很大，促使山水園林建設全面發(fā)展成為一門綜合性的獨立藝術分類。隨著陰陽哲學流派的發(fā)展，園林呈現(xiàn)出不同個性風格。如頤和園昆明湖中龍王島為陽中之陰，萬壽山后湖為陰中之陽。諧趣園乃園中之園，恰似太極圖中陰陽魚的魚眼。山水形態(tài)在陰陽觀念指導下，因地制宜，組合、因借，最終達到有機統(tǒng)一，“萬物歸于一道”，構(gòu)成園林。

審美標準——意境美

中國園林最根本、最核心的是意境美，造園格調(diào)是最終追求。所謂意境，即通過有限物象來實現(xiàn)無限意象的空間感覺，“境生于象為”，使觀臨者獲得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從而使物象給人情感體驗和理念升華。唐代詩人孟郊有詩云：“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意境美即含蓄美或恍惚美。“道之為物，惟恍惟惚”，讓人在若有若無、若實若虛的恍惚之中觸景生情，由“象”到“精”，去悟“道”的最高境界，得到最高的精神享受。

園林意境設計關鍵在于“虛”字。“致虛極，守靜篤，吾以觀復”，虛明而靜。得“虛”之法有三。一是實景虛構(gòu)，對景物進行有機分割、延伸、交溶、流轉(zhuǎn)，如分景、隔景、框景、借景，擴大豐富空間，虛幻莫測產(chǎn)生幻覺效應;二是虛景羅織，把色香味聲、光影、節(jié)令感受組織到景物之中深化主題，如揚州可園就是利用節(jié)令變化的典例;三是詩文啟迪，通過詩文題刻匾額使古典園林與詩文意境相映生輝，營造濃厚的詩意氛圍和藝術境界。

意境的哲理是意境美的心靈升華。道家的美學思想最終追求的是“折理察全”，對于現(xiàn)實人生并不是完全回避消極的，不乏對人生態(tài)度、歷史責任、社會理想、宇宙大化的思考。范仲淹《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就是最好的例證?？傊?，園林意境美的有無高低是成功與否的標準，與道家思想的指導和灌注是分不開的。

園林手法的八大“道術”

法無定式，園林構(gòu)景手法多種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宗”即“陰陽之道”，“道生之，勢成之”是園林藝術的總論。道者，造化之根;德者，造化之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合，前后相隨”是基本法則，概括為“陰陽合德之術”。“矛盾”雙方互換，但“陰陽”有質(zhì)的規(guī)定，其相對性是有條件的，不能易位。如上為陽，下為陰，二者不可互換。道家更為青睞“陰”。“陽中有陰，陰中有陽”的辯證思維原理，也是中國園林技術處理的民族特色。

中國古代匠師在運用園林建筑藝術語言表達自己的陰陽哲學觀念方面，可以說達到了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的境界。其“道術”可概括為以下八種。

一、有無相生。根據(jù)陰陽八卦原理，陰中生陽，陽中生陰，園林各局部之間，通過有無相生來演進發(fā)展，每對“有無”都是一個新天地，是一種系統(tǒng)循環(huán)論。如在空地上砌云墻分割空間，墻為“有”，墻上開月門，則為有中生“無”。而月門又框景于其中，為“無中生有”?？蚓?、夾景、借景等手法均基于此理。蘇州園林中此法運用很多。

二、虛實結(jié)合。虛實含義與“有無”有同理相生一面，強調(diào)其對比成趣的構(gòu)思特征。建筑理論中有實空間、虛空間之說。院落、廊道、穿堂、過廳等均屬半實實虛的中介過渡空間。虛實結(jié)合就是以這樣的空間層次變幻而達到有機統(tǒng)一。陰陽學說中有太陽、少陽、少陰、太陰四象，而少陽這樣的中介空間的意義，正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讓人進入“游心太玄”的妙境所在。

三、隔連相隨。咫尺千里，小中見大，注重空間的流動與延伸。中國風格的流動空間有兩大特色：一是空間蜿蜒曲折自由，渾然連續(xù)的曲線波浪式;二是從一種意境空間到另一種意境空間是“自然而然”的誘入式，空間界定模糊互融。隔而不死，連而不亂，隔中有連，連中有隔，二者矛盾又相互作用轉(zhuǎn)化，隔連相隨，離合相依，交替運用，形成空間韻律、節(jié)奏和情調(diào)，互相襯托。這種流動的空間大大增強了園林的藝術生命力。

四、開合相應。在園林建設中不利于構(gòu)景、不美麗之處要遮掩，關閉視覺走廊，即“合”。如“別有洞天”、“園中園”。需要借景時要“開”，如“日薄云天”、“納萬頃之汪洋，收四時之浪漫”。開合要有致，講究陰陽調(diào)適，相互感應，以達到動平衡。

五、動靜相承。蘇州拙政園中南朝王籍詩“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把動靜之美一語破的。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互含為環(huán)境藝術之大要。然而“致虛極，守靜篤”，動為手段，靜為目的。如煙雨樓、聽鵝軒、荷風四面亭，聽聲鳴之雅趣，體風拂之樂事，祛除煩惱，寧靜致遠，修身養(yǎng)性。

六、藏露相因。此貴在含蓄之美，欲露先藏、似藏非藏、似露非露、若隱若現(xiàn)。或以照壁隔斷視線，或以山石遮掩主景，或以狹長引導空間醞釀情趣，最后豁然開朗，妙境頓生，出人不意。這是東方獨特的審美特征，從深層的心理結(jié)構(gòu)映射出老莊哲學思維模式的睿智光芒。

七、形神相宜。通過特定的具體景物形象的表現(xiàn)，恰當?shù)貍鬟_出意境設計要求的神韻風采。形神統(tǒng)一表現(xiàn)在以神制形，以形傳神，神為體，形為用。“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始覉@林豪華氣派，私家園林天然樸素。頤和園佛香閣十分壯觀，拙政園遠香堂給人以親切之感。

八、情景相融。中國園林多反映士大夫階級的思想情趣。明清時期文人寫意園風格濃厚，在欣賞自然美景的同時，又受到匾額題對的文化熏陶。“片山多致，寸石生情”，“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鄭板橋《題畫竹石》)，天人感應，天人合一，主客觀統(tǒng)一，使人觸景生情，融情于景。